林海平
教室窗外的梧桐上,蝉声突然炸响,我正在解一道解析几何题。那声音像一串点燃的鞭炮,又像是谁突然撕开了夏天的封条,让积蓄已久的热浪倾泻而下。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住,洇开一小片蓝色的墨渍,像极了此刻在心头漫开的烦躁。
班主任老陈说,蝉是夏天的计时器。这些穿着黑色铠甲的小东西,在地下蛰伏近10年,就为了在枝头高歌三十天。他说话时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眼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个人:“你们准备了十几年,不也就是为了最后那几张试卷?”后排传来轻轻的笑声,很快又被翻卷子的沙沙声淹没。
自习室的吊扇转得吃力,把灯光切成碎片投在课桌上。同桌小林突然戳了戳我胳膊肘——一只蝉正趴在窗玻璃上,透明的翅翼微微颤动。它应该是飞错了方向,就像我昨晚做错的那道电磁学大题。小林用铅笔轻轻拨弄它,蝉却突然“吱”地一声飞走了,在窗台上留下一滴树液,在阳光下像颗小小的琥珀。
母亲送来的绿豆汤总是装在保温壶里。傍晚的走廊上,家长们排成一列,像等待进场的观众。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却坚持要先看我喝完才走。
最闷热的那天,教学楼突然停电。黑暗中爆发出短暂的欢呼,随即又被翻书声取代。有人点燃蜡烛,火苗在课桌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老陈不知从哪找来几把蒲扇,挨个发给我们。他扇着领口说:“古人赶考还没电扇呢。”摇曳的烛光里,他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另一块黑板。
暴雨在深夜降临。我躺在床上听雨点砸在空调外机上的声响,突然想起抽屉里没做完的真题卷。雨声中隐约传来几声蛙鸣,忽远忽近,像在提醒我某个遗忘的知识点。黑暗中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班级群里跳出几十条消息——原来失眠的不止我一个。
考场外的梧桐树下,家长们摇着广告扇。母亲执意要穿旗袍,说是“旗开得胜”的彩头。蝉鸣从四面八方涌来,竟比往日更加喧嚣。临进门前,小林突然往我手心塞了颗薄荷糖:“听说能提神。”糖纸上的皱褶里沾着她的手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蝉声突然停了。交卷的队伍安静得出奇,只有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走廊的窗户大开,傍晚的风涌进来,卷走了桌上残留的橡皮屑。我慢慢收拾文具,听见后排男生小声说:“原来蝉真的会累啊。”
后来每次听见蝉鸣,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天。近10年光阴在地下蛰伏,最终化作三十天的嘹亮歌声。而我们在题海中沉浮的日日夜夜,也不过是为了在某个盛夏的考场上,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蜕变。就像那些不知疲倦的鸣蝉,用尽全力唱完整个夏天,然后悄悄隐入泥土,等待下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