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金超
当晨雾未散时,我漫步于早已蒸腾起人间烟火的早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穿梭时,一抹鲜绿跃入我的视线,那是一捆捆嫩生生的韭菜,整齐地码放在蛇皮袋上。它们绿得发亮,绿得诱人。摊主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她热情地向我介绍:“这是自家种的,是今年的头刀韭菜。”看着那捆长短不一的韭菜,我再熟悉不过了,确信那是她自己种的,而且还是“头刀”。这份确信,源自往年母亲亲手种的韭菜。
所谓的“头刀韭菜”,是指春天里第一次收割的韭菜。它不仅鲜嫩欲滴,色泽翠绿,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新与甘甜。古人云:“春食则香,夏食则臭。”这句话用在头刀韭菜上,再贴切不过。春天的韭菜,吸收了整个冬季的养分,加之春雨的滋润,阳光的温暖,使得其味道格外鲜美,营养价值也远高于其他时节的韭菜。
往年开春,母亲便会在自家小院中的那片小菜园里忙碌起来,施肥、翻土、播种。她侍弄土地像在绣花,松土时用三根手指捻碎土坷垃,撒草木灰像给婴儿扑爽身粉。在小菜园的一角,有那么一小块韭菜,早已在春风的轻抚下郁郁葱葱。母亲弯下腰身,手中的镰刀在韭菜丛中穿梭,不一会儿,一捆鲜嫩欲滴的头刀韭菜便呈现在眼前。黄庭坚曾以“韭菜照春盘,菰白媚秋菜”之句,描绘出春日里品尝盘中春韭、观赏园内盎然生机的愉悦心境。
而母亲则常常念叨,割过霜雪的韭菜最养人,根茎里蓄着整个寒冬的地气。
一捆韭菜,就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轻轻一转,便能开启美食世界的大门。粉条吸饱了井水的清甜,土鸡蛋炒得蓬松如鹅黄绸缎,与翡翠般的韭段搅拌时,木筷挑起的不只是馅料,更是整个春天的丰腴。不一会儿工夫,母亲便将这些食材变成了一个个饱满圆润的饺子。待饺子出锅,迫不及待咬一口,韭菜的清香、鸡蛋的醇厚、粉条的滑爽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暖流,温暖了乍暖还寒的春天。
除了饺子,母亲还会用同样的馅料做成韭菜盒子,出锅后的韭菜盒子,色泽诱人,外皮金黄酥脆,仿佛一层金色的铠甲,保护着里面鲜美多汁的馅料。咬上一口,先是听到“嘎吱”一声,那是外皮破碎的声音,紧接着,鲜美的馅料便在口中绽放开来,每一口都是对味蕾的极致诱惑。
然而,岁月不饶人,如今母亲已年迈,身体大不如前,那个小菜园也因无人打理而渐渐荒芜。正当我沉浸在回忆中时,耳边传来了老太太慈祥的声音:“自家种的,不贵,给你算便宜点。”她边说边熟练地为我称好一捆最鲜嫩的韭菜。
回到家,我便急不可待地开始准备,按照记忆中的步骤,将韭菜洗净、切碎,搭配上鸡蛋和粉条,调制出美味的馅料。然后,我又笨拙地将馅料包进饺子皮中。直到忙活到中午,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韭菜饺子才端上桌。
我和母亲相对而坐,吃着饺子。她掉落的门牙让咀嚼变得缓慢,当咬破面皮时眼眸忽然清亮,嘴角漾开涟漪,母亲惊喜地说道:“是头刀韭菜!”我点点头,心中满是感慨。原来时光这把镰刀收割了太多青翠,却始终割不断泥土深处盘结的根脉。此刻母亲吞咽的何止是春鲜,分明是往事的种子在胃里重新发芽。
春天,是生命的开始,也是情感的复苏。我细细咀嚼着饺子,突然觉得春韭的味道从未远去,它只是悄悄藏进每道皱纹,在每个开春时节,将泛黄的记忆重新染成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