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
路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脚踩上去软软的，往下陷，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反而让四周显得更安静了。叶子有各种各样的。梧桐叶像摊开的大手掌，叶脉很清楚，边已经卷起来，变成焦褐色。枫叶还剩一点没褪尽的红色，像美人喝醉后还没完全醒来的脸颊。还有些认不出的叶子，小小的，椭圆形的，密密地挨在一起，像织成了一张厚实而颜色杂糅的地毯。这毯子一直铺到很远的地方，把夏天那些热闹的、茂盛的、乱七八糟的痕迹，都轻轻盖住了。来时的路，就这样被收拢起来，成了一道安静又温暖的风景。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的山。夏天的山是深绿色的，浓郁得有些逼人，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现在，绿色褪去了，山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清瘦，却有力量。山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色，均匀地铺开，像是大自然用很淡的笔墨，蘸着月光和露水，轻轻描出来的。那就像“远山的眉毛”，淡淡的，舒展的，带着一种经历过热闹之后的平静，就那样静静地卧在天边，看着我们，看着人间的来来去去。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季节在“转身”了。它不像我们人，每到人生转折的时候，总会慌张、留恋，甚至纠缠不清。你看这秋冬交替的时候，万物凋零，多么萧瑟。可它没有一声哭泣，没有一句怨言。叶子落了就是落了，枯萎了就是枯萎了，一切都那么从容，那么有条理。这是一种体面，也是一种骨子里的尊严。它知道凋落是为了新的生长，安静是为了更响亮的歌唱。它把热闹和丰饶留给过去，把空旷和静默留给自己。在这片静默中，它暗暗地、用力地，准备着下一场生命的绽放。
风吹过来，凉凉的，扑在脸上并不冷，反而像一剂醒脑的药，把夏天留在心里的最后一点闷热，也洗得干干净净。呼吸里全是清冽的空气，人好像也变得透亮起来。新的一天，带来了一种新的宁静。那不是死寂，而是一种饱满的、收敛的静，像一个正在沉思的人。这时的阳光，也不再是夏天那样刺眼，或者秋天那样明亮，而是一种温和的淡金色，斜斜地照下来，把万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幅画。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安静中，有些东西好像在悄悄生长。那不是眼睛能看见的绿芽，而是一种心情，一种力量。过去的，不管是灿烂还是遗憾，都已经沉淀下来，变成我们生命河床底部的肥沃泥土。而即将开始的，那些对明天的期待，对未来的想象，就从这泥土里，悄悄探出头来。它带来了新的方向，哪怕前面是寒冬，也有了踏雪寻梅的兴致；它带来了新的故事，故事的篇章刚刚打开，洁白的纸页上，正等着我们落下第一笔。
我不再觉得这是在走向结束。这明明是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开始。向着冬天走去，是走向一场干净的仪式，走向一次深刻的自我反省，走向生命在最简单的样子中，所能展现的最坚韧的力量。
路还在脚下延伸，落叶依旧松软。我拉紧衣领，迎着清冷的风，一步一步，朝着那霜色淡淡勾勒的、远山安静的眉额之下，稳稳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