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甘肃·甘肃农民报记者 马雪娟

青藏高原，被誉为“亚洲水塔”和生态屏障，其草甸之下，却隐藏着一场静默的生态战争——草地鼠害。长期依赖化学灭鼠，犹如饮鸩止渴，在短暂平息鼠患的同时，也暗藏生态失衡的危机。

而在草原与鼠害之间，有一位“调解者”——甘肃农业大学草业学院教授花立民。他带领团队，以科技为矛、以生态为盾，走出一条“与鼠共治”的绿色之路，重新定义“防控”二字。

从草原学子到生态“调解者”

1989年，花立民考入甘肃农业大学草原系，自此与草原结下一生之缘。从草原站到世界银行项目办公室，再到2010年重返母校任教，三十余载，他见证过草原的壮阔，也直面过鼠害的疮痍。

“高原鼠兔、高原鼢鼠等小型啮齿动物，它们本是生态一环，但种群数量过高时成为‘草原之灾’。”花立民说。2010年重返母校后，他接过导师的课题——破解地下“隐士”高原鼢鼠的防控难题。

由于高原鼢鼠长期生活在地下，直接研究极为困难。长期以来，学界对鼢鼠的观察多限于其土丘对植被的间接影响，而对其行为规律、繁殖特征等关键信息知之甚少——核心障碍在于无法在无损伤条件下活捕并佩戴监测设备。

面对这一瓶颈，花立民决定从工具突破。他把家变成实验室，反复调试材料与结构，历时两年，成功研制出我国首台具备4G传输功能的高原鼢鼠无损伤活捕器，并获国家专利。该设备不仅可实现无损活捕，还能通过手机信号实时回传捕获位置，极大提升了研究响应速度。

这项发明，为高原鼢鼠的无线电追踪、标志重捕及震动通讯等研究提供了关键支撑。“这是我最得意的一项发明。”花立民说，“因为它真正推动了地下鼠生态学与鼠害防控的研究进程。”

理念破局 从“灭杀”到“管理”

传统的草原鼠害防治，长期沿用“以灭杀为主”的药物治理思路。这在短期内虽可迅速降低鼠密度，却忽视了啮齿动物在生态系统中的多重角色，不仅破坏生态平衡，还误伤鼠类天敌，导致鼠害反复发作，陷入“越灭越多”的恶性循环。对此，花立民始终持审慎态度，尤其在生态地位特殊的青藏高原。

基于多年实地研究与系统分析，花立民与团队首次提出了“环境友好型草地鼠害管理”理念，其核心在于：鼠害防控不应是简单的“消灭”，而应纳入草原生态系统整体管理的框架中。

“无论是地上的鼠兔，还是地下的鼢鼠，都是草原生态的一部分。”花立民强调，“我们不能将其简单视为‘敌人’，而应科学理解其成灾机制，用可持续的方法实现生态调控。”

在这一理念指导下，团队构建起“致灾机制解析、监测预警、危害评价、种群调控与鼠害地修复”五位一体的综合治理体系。理念必须落地为技术。团队从影响草地害鼠种群分布和数量变化的角度，识别出草地害鼠的致灾机制；面向不同应用场景，研发了卫星遥感、无人机监测和物联网地面设备的多模态监测预警技术和装备；针对目前草地鼠害采用单一评价指标的问题，研发了多指标鼠害等级评价技术；针对当前过度采用药物灭杀防治局面，研发了利用无人机模拟猛禽干扰高原鼠兔繁殖、利用震动波干扰高原鼢鼠繁殖以及植物源害鼠不育剂等非灭杀新技术和产品；发现了限制高寒草地鼠害地秃斑植被恢复的限制因子，提出了非补播进自然修复技术。

科技赋能 数字化治理草原鼠害

“过去，草原鼠害监测依赖人工实地统计鼠洞鼠丘，耗力费时且精度有限。”花立民告诉记者，如今，团队研发的无人机草地鼠害监测技术，仅用很短时间就能完成相同面积的监测，数据却更加精准。在他展示的监测评价系统中，不同颜色的图斑清晰标示出鼠害的分布与程度，效率相比人工提升数十倍。

作为青藏高原的“关键种”，高原鼠兔在维持生态系统功能的同时，也是危害面积最广的草原害鼠。如何控制其数量而不破坏食物网？花立民从野外观察中获得灵感：鼠兔对天敌极为敏感。他随即与无人机企业合作，研制出可模拟猛禽的专用无人机，通过低空巡航干扰鼠兔行为。研究显示，受干扰后鼠兔应激激素上升、性激素下降，繁殖受到抑制，试验区种群密度降低26.4%。

团队还发现，独居的高原鼢鼠在繁殖期依靠敲击洞壁土壤传递求偶信号。历经近十年研究，他们发明高原鼢鼠震动波干扰器，在其繁殖期布设干扰器，发射与高原鼢鼠同频的求偶信号，干扰雌雄个体的信息传递，降低了高原鼢鼠繁殖求偶成功率。相比没有采取震动干扰的鼠害区，震动干扰后高原鼢鼠的怀孕率下降50%。

无论是“无人机猛禽”还是震动干扰，这些技术均不直接杀灭害鼠，而是通过干扰繁殖实现种群调控，在维护生态平衡的同时，也保障了环境与非靶标生物的安全。

落地生“绿” 从实验室到草原人家

“科研成果如果不能转化为实际生产力，就难以真正发挥价值。”花立民深知技术推广的重要性。

“最初推广生态防控技术时遇到很多困难，牧民们习惯于立竿见影的化学灭鼠方法，对于需要较长时间才能见到明显效果的生态管理方法持怀疑态度。”团队成员回忆。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花立民和团队成员长期驻扎在牧区，与牧民同吃同住，通过示范点展示生态管理的长远效益。最终，在他们的坚持不懈努力下，研究成果在牧区得到了推广。如今，团队建立的“科研+政府+企业+牧民”四方合作模式已成为农业科技推广的典范。

草地鼠害防控不仅关系到生态安全，也直接影响到牧区的经济发展。通过实施环境友好型草地鼠害管理技术，项目区的草场生产力普遍提高了，牧民畜牧业收入相应增加。同时，由于减少了化学农药使用，牧区的产品更加绿色安全，市场竞争力也随之提升。更为重要的是，草原生态系统的恢复为牧区可持续发展奠定了基础。

行者无疆 在草原上持续求索

三十年来，花立民的足迹遍布我国主要草原区，从青藏高原到内蒙古草原，从新疆牧场到甘南草地，都留下了他辛勤工作的身影。他主持完成了多项国家级科研项目，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获得专利10余项，省部级科技奖励4项。2017年获批甘肃省草地啮齿动物危害防控创新团队，2020年建成国家唯一的“高寒草地鼠害防控工程技术研究中心”，2021年又组建国家林草局唯一的草地鼠害防控创新团队。

近年来，“环境友好型草地鼠害管理”范式在甘肃、四川、青海等高寒草地鼠害治理中推广应用，示范面积达1252万亩，替代化学鼠药549吨，挽回经济损失6.03亿元。为高寒草地鼠害防治提供了“甘肃经验”和“甘农智慧”。

“看到曾经因为鼠害退化的草地逐渐恢复，牧区肥壮的牛羊和牧民脸上的笑容，我就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花立民欣慰地说。

如今，花立民团队依然奔波在草原鼠害防控的第一线，为草原的生态平衡和可持续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草原生态保护不是一劳永逸的，这是一场持久战，况且随着气候的变化，草原鼠害也在变化，我们的研究也就需要做出改变。只要草原需要我，我的工作就不会停止。”花立民对自己从事了一辈子的草原保护工作充满自豪。